[佐伯X御堂] 《幻形》(03/11更新第四章下)

阅读模式 · 发表于 2011-11-3 11:3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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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夏踏著豹子般優雅的腳步悄悄靠近，一下一下蠶食掉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鬱的暮春。潮濕梅雨後早晨的陽光剪開層層雲絲織成的錦帛，隱隱滲透著熱意的水汽從地面蒸騰而上，彷彿綿密的薄紗撲面襲來，罩得人難以呼吸。

　　描繪這個地方的神明是否不經意地打翻了手邊的色碟呢？放眼看去，盡是濃墨重彩的幽綠。碧翠的重巒疊嶂，一片分不出界線的鬱鬱青青。枝頭上蟬兒聲嘶力竭地鳴叫著，是為了甚麼呢？為了將盡的生命嗎？還是為了召來生命最後的伴侶？簡直像泣血似地戮力鳴叫，吵雜得似乎世間只剩知了喧鬧之聲。

　　是將世界淹沒的喧囂，也是最惱人的死寂。

　　這樣一絲莫名的想法突然閃過紫髮青年腦海，他輕輕捏緊了背包的肩帶，沿著光潔的白石板鋪砌而成的道路繼續朝座落在山腰的宅第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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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髮青年──御堂孝典，二十四歲。從知名大學畢業以來就在國際大企業工作，本應一路平步青雲的生活，卻在接到家裏的一通電話後起了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巨大變化。

　　御堂家，等同「菁茗」家，是個流星一樣殞落中的茶道流派。儘管家道中衰，御堂孝典的父親仍是一直對他嚴加指導。御堂孝典本人對本家的茶藝談不上喜歡也不至於討厭，於他而言只像是多學一門學科，但對於其他的古藝人家，他基本上是毫無認識，也遠比不上其他家的風雅。雖然也曾想過脫離本家，自己闖一番事業，但終究還是無法放棄年邁的父母與他們對自己的託付。然而才剛回到本家，就被指派去接替片桐……甚麼？──算了，他也不知道這個遠房親戚到底該如何稱呼──當琉璃院家的總管。

　　父親說只要等片桐的病養好就讓自己回來，但據他了解片桐的病似乎沒有十年八載都談不上完全痊癒，這樣到底跟把自己的兒子賣掉有甚麼分別他也說不清楚。既來之，則安之吧。不管怎樣他總是自信自己能獨自處理的，只要家裏不出大問題就可以。

　　目下已可見到不遠處從樹影婆娑間顯露的屋簷，早已被濕熱天氣悶出一身薄汗的青年不由得加快腳步。轉過白山茶構成的屏風，御堂孝典終於見到宅第緊閉的漆黑大門。

　　他按下大門旁邊的通話按鈕──任何現代產品出現在這座古風院宅都顯得如此格格不入──數秒鐘的電子樂音過後，通話器另一頭傳來溫吞柔和的中年男子聲音。

　　「請問是哪一位？」

　　「菁茗家的御堂孝典，」──以技藝代替姓氏自報家門，是古技藝流派之間的傳統習慣──他淡淡地開口，「奉父命前來。」青年有著相當清冽的嗓音，淡雅音色聽起來令人渾身舒爽，感覺上連身邊的空氣都變得清淨涼快。

　　「煩請在門前稍待。」話音剛落，通話就「喀」地掛斷了。然後沒多久，一名身穿墨綠色和服的中年男人拉開大門，將他迎了進去。

　　男人就是片桐稔，菁茗家的遠房親戚。簡短的自我介紹過後，片桐面露難色地看著御堂一身登山服，猶疑著說道：「那個……看來得先帶你去換衣服了。說起來，」他淺淺地笑著，「你也得好好記住這個家裏只容許穿和服呢。」

　　不愧是有名的流派世家，規矩真大──這麼想著，御堂跟隨片桐走進偌大的庭園。

　　甫一進園，與外界截然不同的涼意就將他包圍起來。攀附在高大的辛夷樹上重重疊疊的葡萄架與藤花架隔絕了熾烈的日光，卸去了園外惱人的蟬聲。走過一團濃蔭，穿過佈置著假山石的池畔，沿著碎白石的小路一直走，他跟隨在片桐身後走進飄著清冷香氣的房間中。

　　片桐從櫃裏翻出一套褐色和服交給御堂，叮囑他不要耽擱太久後就輕輕拉上紙門退出了房間。

　　看似樸素不起眼的褐色和服以上等織羅製成，穿來雅緻緊密卻又不失清爽透風的觸感，是非常適合夏天穿著的面料。在這種天氣，換過衣服似乎連心情也變得清爽起來。

　　偶爾經過房間的陣陣涼風吹動懸在拉窗前的風鈴，鈴聲清脆，環珮叮噹。彷彿與自然界的節奏拍和，虛渺的歌聲從外面傳來，雖然歌詞聽不真切，但帶著少年獨有的嗓音，卻是難掩的和婉哀傷，令人悠然神往。

　　御堂緩緩走近窗前，外面是獨立於主屋，浸染在一片幽暗綠影的老舊木造建築。驕陽撒下的熾烈光線透過翠葉的間隙篩落，落下一片片斑駁的光影。灑落的淺金色斑痕點綴著建築的殘木，歌聲就是從那裏來的吧。略顯迷濛的視野裏，他似乎瞥見了一抹緩慢揮動的衣袖。斑斕厚重的織錦衣料上的金線，默默反映出午後慵懶的陽光，竟爾如此的冰冷安閒......卻也這樣寂寥。

　　「御堂？」片桐的聲音適時地從門外響起，御堂總算緩過神來敞開紙門走了出去。

　　帶著長輩特有的慈祥溫暖的目光，片桐欣賞地打量著御堂，「你果然很適合穿和服呢……跟我來吧，得先去跟家主打招呼才合乎禮數呢。」

　　御堂微微頷首，隨同片桐穿過一扇扇紙門。相似得難以辨認的房間，曲折迂迴的走廊，這個地方似乎與外界沐浴在不同流速的時間裏。

　　終於片桐在主屋深處的某個房間前停下腳步，吩咐御堂同他跪坐門外，垂首說道：「蒼炎大人，接替在下之新任總管已到，請容在下引見。」

　　低沉之中透出生澀的聲音穿過紙門傳出，簡潔得過份地落下兩個字，「稍待。」

　　靜默瀰漫的走廊，快凝結成固體的時間。算不出過了多久，房間內的人再次開口，「進來。」

　　片桐輕聲說著打擾了，邊跪坐著優雅地拉開紙門，領著御堂走進和室。

　　簡潔的和室沒有任何多餘佈置，御堂在片桐說話期間一直垂著頭表示尊重，直至片桐呼喚他的名字。然而當那個端坐木桌後面的少年映入眼簾的一瞬，御堂發現自己失去了言語──

　　少年理著清爽整潔的淡亞麻色短髮，一片不透明的膩白膚色，端正細緻的五官，如同櫥窗展示的高級限量版陶瓷人偶……

　　他認得這個少年。早在兩年前，少年承襲琉璃院蒼炎之名登台時，他就在電視的報導上見過他了。漂亮得不似人類的長相，宛然從靜態圖畫走出來一般。

　　「……嗯？」寶石藍的眸子透過透明的玻璃鏡片注視著御堂，側了側頭表示疑惑，表情卻毫無一絲變化。

　　「失禮了。」斂了神色，紫髮青年自我介紹，「菁茗家的御堂孝典，今後將代片桐主管照顧大人起居，請多多指教。」

　　「御堂……孝典。」蒼炎下意識地覆述著青年的名字，淡然開口，「我記住了。片桐，帶他熟悉一下本家環境。」

　　片桐諾諾答應著，帶著御堂退出房間。在離開前再度對上的、冰霜一般清冷的碧藍雙眸，無機質得看不出任何想法。只是，靜靜地，反映出紫髮青年的容顏。

第二章

　　才只過了一週，夏天就駕馭著燒灼大地的烈日君臨天下──分明是個不知收斂的暴君。花架上的藤花竟然忙不迭以咄咄逼人的勢頭綻放。繚亂的紫色花影，儼然是一群不知睏倦的粉蝶，日日夜夜繾綣流連。縹緲的花香伴隨無力的熏風四散，呼吸吐息間滲入的甜香，像來自黑暗，侵蝕神智的、不知名的邀約。御堂輕輕拉上通往庭園的紙門，轉身走向主屋深處。

　　「琉璃院的內室從不沾染外界的溫度」──片桐是這麼說的，據御堂的觀察也確實如此。不論是寒露沾襟的清晨、驕陽似火的中午，還是夜涼如水的晚間，主屋終是貫徹始終地涼爽。紙糊門窗輕輕攔住的光芒，不分晝夜地浮游在這偌大的空間裏，盡是曖昧不明。

　　「日安，御堂總管。」從身後傳來的少年不成熟的聲音讓御堂停下了腳步。自淡薄黑影裏浮現出兩名長相相近、服飾相同的黑髮少年稚氣未脫的輪廓。御堂輕瞇狹長的鳳目，然後朝左邊的少年開口，「日安，藤田君。」

　　右邊是與藤田造型相似的人偶──御堂通過少年黑白分明且靈動的眼眸輕易分辨出本體。「是要到練習場去嗎？」

　　「嗯，已經晚了呢。」藤田不無擔憂地說著，與此同時他身旁的精細人偶無奈地抓了抓頭，「今天明明是重要的日子……雖然很抱歉，但我得先告退了。」

　　御堂對他點了點頭，繼續朝主屋深處走去。「不可隨便與『人』搭話」──初時御堂完全不明白這句特別強調「人」的規矩是甚麼意思，不過在了解到琉璃院傳承之技藝為何時，所有疑惑全部煙消雲散。

　　──琉璃院，古法傀儡世家。傀儡大小幾與真人無異，造型細緻逼真，風格雍容典雅，能演出普通傀儡戲不能演出的徊風琉鈴舞等高難度劇目。琉璃院家為培養出優秀傀儡師，所有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生活起居皆伴以與自身酷似之人偶，一人一偶形影不離，當作孿生子教養，直至獨當一面為止。

　　血肉與木雕的界線模糊不清，處在此岸與彼岸之間的古舊血脈……這裏是名符其實的傀儡之家。若非御堂早已細細記下本家內所有人的長相姓名，斷不敢隨意應答。自幼成長於古藝世家的御堂孝典不曾想過要去打破這些乍聽之下毫無道理的規條，或者去探究這些規條背後的隱秘。他比誰都清楚，這些自古流傳下來的訓誡在一定的環境下自然有其作用。

　　成為琉璃院的總管才七天，感覺上卻已經過了很久。與這幢清幽宅邸綑綁在一起的工作環境，絕對稱得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缺乏現代人生活氣息的古雅一族，一直處身在切割出時間之河的世界，無視所有變化而悠然自得。漸漸，似乎連看著時鐘、日曆的數字變化，也不再有任何實感。那些，只是無意義的數算罷了。

　　而他的僱主──琉璃院蒼炎，年僅十七歲就已經渾身散發著懾人的威儀，那自然而然地流露的光芒簡直刺眼得令人不敢直視。而且他展現出的，與同齡少年完全不符的成熟沈穩，操持整個琉璃院的手腕有力得如同長久在商場打滾的成年人。基本上完全不用御堂操心他的飲食穿著，獨立的他自理生活的能力一流。只是……

　　他太完美了，完美得像個人偶。御堂偶爾會這麼想。

　　有些時候他會沉默地看著御堂，清澈得彷若琉璃的眼珠，直直凝視著他，沒有情緒波動的面容乾淨得如同白紙。像是要把人穿透一樣的、沒有溫度的視線，御堂曾經嘗試在那波瀾不驚的碧藍裏尋找一絲一毫的漣漪，卻總是徒勞無功。沐浴在他那樣的目光裏，御堂的心不期然會漏跳幾拍──是心慌嗎？是恐懼嗎？還是別的一些甚麼？御堂孝典也說不清。寡言少語的琉璃院蒼炎……御堂輕歎，家主不說，他不會，也不敢問，只因這是放諸各家同樣不可僭越的潛規則。

　　日復一日不曾變化的生活，是個沒有盡頭的迴圈。御堂跪坐家主房門前，垂首詢問：「請問蒼炎大人召在下前來有甚麼吩咐？」

　　按理說，這個時間蒼炎應該在別院練習才對......那隱沒在綠意中的古舊建築、不允許他人進入的家主專屬的練習場。御堂自到埗後曾不止一次，在無意中窺見揮舞的艷麗袖影，還有不時迴盪在風中的歌聲。朦朧不清的歌聲，或清麗婉約，或雄渾蒼涼，只有那幽幽的寂寞，縈繞不去。

　　房間中傳來細碎的衣料窸窣聲。突然，本來曖昧不明的光線從敞開的紙門奔湧而出，變得清晰無比，隨即深灰色的袴擺出現在御堂的視野裏。抬頭望上去——不同於本家裏任何人——琉璃院蒼炎總是一絲不苟地穿著可以說成沉悶嚴謹的全套禮裝。深藍色前襟映照得他一片冰藍的眼眸如深不見底的幽潭；黑色外褂襯得他的膚色越發白膩，連素紗單衣外露的雪白半領也要相形失色。

　　美得令人忘記呼吸方法的俊雅人形，散發出王者與生俱來的霸氣俯視自己的總管，「隨侍。」略帶慵懶的低沉聲線像是某種剛從午睡甦醒的大型貓科動物，優雅而又危險。

　　「是。」御堂答應一聲，緊隨在後。蒼炎靜默地走在前面，看來完全沒有提及目的地的意向。說來藤田說過今天是「重要的日子」……

　　一邊思考，御堂仍然腳下不停。蒼炎繞過通往前院的走廊，徑直走向練習場。似是已經聽見了這個家的主人帶著壓迫感的腳步聲，房間裏悠揚飄逸的歌聲戛然而止，漸漸的連零碎的雜音也復歸寧謐。人偶少年滿不在乎地繼續踩著穩定的步伐前進，算不上沉重的腳步聲，卻像暗含魔力，壓抑牽引著房間內外所有人的呼吸心跳。

　　琉璃院蒼炎止住腳步，拉開房門。平日顯得寬大的練習場現在左右兩邊坐滿了人，應該所有本家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都在吧。全部人一律俯首靜待本家主人進場。大概早已習慣這樣的場面，蒼炎近乎目中無人地朝練習場一端自己的位置走去。

　　眼看家主走進練習場，紫髮青年清冷的眸子閃過一絲為難。應該繼續往前走嗎？御堂猶豫──因為，平日這個地方有學徒在時他是不被允許進入的。只走出兩步，蒼炎就已經發現一直跟隨在後的身影消失。「……隨侍。」他停下腳步，沉靜地再次重覆剛才的命令，然而當他瞥見依舊在門外彷徨的身影，他決然地振動衣袖，轉身舉步前進。

　　是不耐煩？還是說生氣了？御堂似乎從蒼炎剛才一瞬間的動作裏捕捉到了甚麼，匆匆跟上。

　　今天是每月一次家主在場督導和示範的重要日子，這是御堂後來從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們處聽說的。即使隨侍在側，這種情況下基本上他也無事可做──要是添茶也算是工作的話。本以為相當無聊的工作，可是當看到蒼炎示範，他無法避免地怔住了──

　　從那雙光潔雪白的手接觸人偶開始，死物就不再是死物。

　　那是死物獲得生命的奇蹟。

　　體型貼近真人的木偶，已經無法以懸絲（註1）或杖頭（註2）流派的方式控制。手把手地牽引著人偶，蒼炎遊刃有餘地控制傀儡每一個細節，一點也不顯慌亂。活起來的人偶自顧自踏著優雅有度的舞步，那麼的輕柔曼妙。「她」甚至不忘在樂音偶爾倉卒的停頓間回眸一笑，簡直與浮世繪裏艷麗的遊女同出一轍。明明是流暢如行雲流水的動作，卻像卷軸中一幅幅靜態圖畫的展現。那麼的沉穩靜寂，卻又那麼充滿生氣。蒼炎略顯單薄的身影隱沒在傀儡強烈的存在感下，彷彿無聲的影子，契合得沒有絲毫縫隙。

　　他第一次知道，原來傀儡也能表現出那麼懾人的、眩目的美。

　　令人自然沉醉其中的表演，有著令對傀儡一竅不通的普通人都為之絕倒的精湛──這就是「琉璃院蒼炎」擁有的實力。示範結束，沒有熱烈的掌聲，所有人仍然屏息靜氣地回味著剛才一剎那的浮華虛幻。「沐浴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傀儡師少年朝御堂淺淺擱下一句──示範大概還是消耗了不少體力，少年的額頭上難得地冒出了一層薄汗──然後一語不發地轉身離開。

　　御堂緊跟蒼炎離開練習場。少年經過的地方學徒們如同被風吹過般柔順地低頭，然而投向御堂的目光卻好奇萬分。雖然疑惑不解，但是紫髮青年沒打算深究，反正他人的看法跟他沒有關係。

　　蒼炎接過御堂早已預備好的換洗衣物，輕輕拉上浴室的門。「……御堂。」

　　少年若有似無的嗓音拉住正欲離開的總管，柔和的剪影順著醺人的橙黃燈光貼上紙門。「蒼炎大人還有甚麼吩咐？」

　　沉默半晌，少年似是糾結茫然，略顯乾澀地再次開口。「……佐伯、克哉。」

　　「啊？」御堂完全摸不著頭腦。「佐伯克哉」……甚麼意思？

　　「我的本名，」是錯覺嗎？少年一向冰冷低沉的聲音似乎沾上了水氣暖烘烘的溫度，「不要再叫我『蒼炎』了，沒有其他人在的時候。」

　　「……明白了。」御堂愕然。早就知道「琉璃院蒼炎」只是這家家主的名號——每個流派中出類拔萃者皆然。這些名號與其說是優秀的証明，不如說成時刻提醒承襲者自身責任的枷鎖。「如果沒有其他吩咐的話，請容在下先行告退，佐伯大人。」

　　少年輕輕嗯了一聲不再言語。離去的紫髮青年帶著連本人也沒有察覺的、輕煙般的淡薄笑意，融入溫柔哀傷的暮色。

＋　　＋　　＋　

　

　　寢則夢形姿、寤則方寸浮形影……
[j]43FQ3B RQJA33[/j]　　空蟬憂世此浮生……

　　午夜低迴的歌聲喚醒了一向淺眠的御堂。絲綢一樣滑順的音色，透露出少年不諳世事的清新和雅，卻顯得婉轉而哀戚──聲音與初至琉璃院家時自別院傳來的一模一樣，只是這次聲音似乎不是來自別院，應該在更靠近的地方……

　　魅惑人心的歌聲振盪著空氣，終是管不住腳步，御堂披上茶褐色外褂步出了房間。

　　從前院飄來不甚真切的歌聲。不久前灑下淚滴的厚重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霾已盡數散去，只剩下棉絮一樣的雲片輕掩天上的銀盤。溫柔擁抱大地的月華，為蠶絲細雨潤澤過的草木，鍍上一層冷漠的銀暉，幻夢一般美好而不真實。霧氣氤氳的庭園裏，花木顫抖著伸展自己的枝葉。紫蝶翩翩的藤花架下，聲音的主人坐在濃蔭下的鞦韆架陶醉在自身幽幽的歌聲裏。

　　黑底繡銀紋和衣在淡泊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裏蒙上曖昧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影，然而包覆在和衣底下的膩白，活脫脫是白瓷娃娃一般細緻的皮膚。蓄著淡亞麻色短髮的少年，端正秀氣的五官流露出人類難以企及的高貴雅艷……

　　「……佐伯大人？」

　　掩飾不住詫異，御堂輕喚了出口。

註1：提線木偶又稱懸絲木偶、扯線木偶、扯線傀儡，粵語又稱扯線公仔，是一種以繩或線操作的傀儡，用於演出傀儡戲。

註2：杖頭木偶在古代稱“杖頭傀儡”，是以木杖來操縱動作完成，它內部虛空，眼嘴可以活動，勁部下面接一節木棒或竹竿，表演者一手掌握兩根操縱桿進行表演，因而又稱“舉偶”。就杖頭木偶的偶型而言，有大中小三種，分佈地域不同，各有特色。

第三章(上)

　　「……佐伯大人？」

　　已經停下來的、泠泠的幽婉歌聲拖著裊裊餘音，不絕如縷地徘徊在庭園裏。長睫輕翕，剛睡醒似的少年徐徐朝御堂望去──

　　傾瀉而下的月色，暈染出紫髮青年比素來閒雅的身影。已然有著成年人分明輪廓的總管，與現今大多張揚拔扈，眩目得過份的所謂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相較，御堂總是不自覺地表現出傲然凜冽的風骨，偶爾顯露的銳利視線融和在他的沉靜氣質裏，教人即使看再久也不生厭。

　　看見御堂訝異的表情，少年露出清淨無瑕的微笑，「對不起，我……吵到你了嗎？御堂總管？」

　　那種安詳文雅的語氣，如同簷間曉月一般和順謙恭的氣質，斷不是戴眼鏡與否造成的差異！分明就只是長相一樣，但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他不是佐伯克哉──他的僱主臉上從不曾展現過任何情緒，更加不會以「總管」稱呼自己，「你是……誰？」

　　「……初次見面，我是家主的弟弟，佐伯克弥（かつや）。請多多指教。」少年離開了鞦韆架，向御堂施禮。「曾經聽哥哥提起你，果然是……非常優秀的人呢。」

　　竟然連名字都一樣。要不是眼前少年的一舉一動毫無窒礙地流暢，也能跟人對話，他甚至認為「他」不過是屬於佐伯克哉的人偶。儘管如此，總管清俊的臉上仍是一片揮之不去的疑惑之色，「……佐伯大人有兄弟嗎？」

　　路過的雲朵封印住月亮的光芒，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影肆無忌憚地蒙上了少年白晳的臉。「雖然很冒昧唐突，但能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關於見過我的事嗎？當然哥哥也是。畢竟、我平常是不被允許離開別院的……」

　　那雙幽藍的眸子在暗夜裏竟然如此灼人，彷彿被甚麼抑制住了言語，御堂輕輕點了點頭。

　　「謝謝你，」大概是鬆了一口氣，少年綻放出和煦的笑容，「晚安。」

　　御堂目送少年稍顯纖弱的身影沒入蔥蘢的別院。古舊院宅裏究竟還隱藏著多少秘密？毫無差別的、標致的容貌，若是佐伯克哉也會露出同樣的笑容的話，一定……御堂無奈地搖頭，輕輕甩掉腦海不切實際的幻想往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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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緩輕婉的涼風是個四處飄泊的浪子，逗弄著懸在檐下的風鈴，逗得風鈴禁不住發出陣陣脆生生的清越笑聲。霏霏夜雨過後，園內一片煥然一新的蒼翠如海，倒是熬不住滂沱大雨的花兒顯得憔悴不堪，一副病懨懨的疲態。

　　一綫澄澈透明的涓涓細流流入小巧精緻的茶杯，比想像中濃烈的茶香隨即填滿了不大的和室。御堂輕輕放下茶壺，然後目不斜視地開口：「你又來了啊，藤田君。」

　　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完，好半晌，藤田和他的人偶終於從半敞的紙門後站了出來。「又被發現了……」他無奈地笑著，「午安，御堂總管。今天也給師匠沏茶了呢。」

　　「啊……」御堂輕輕抿了一口茶，疑惑地望向藤田。「說起來，你怎麼老是往這裏跑？」

　　似乎被總管犀利的視線與詰問的語氣逼得如坐針氈，藤田張惶失措地解釋：「呃、那個……其實、嗯……」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直直地對上御堂清亮雙眸，「我也不是太清楚……總之因為御堂總管沏茶很好看，感覺就跟看師匠示範一樣，結果就……」

　　看著黑髮少年拼命地解釋卻顯得語無倫次，御堂正打算開口安撫他，卻為少年背後突然響起的、另一低沉且威嚴的聲音打斷。

　　「你看起來好像很閒，藤田。」

　　意料之外的聲音，瞬間將藤田凝固在原地。「欸？！師、師匠，我只是碰巧經過而已，真、真的……」僵住的少年好不容易找回行動能力，馬上轉身向背後的老師行禮，「我現在馬上就到練習場去！」

　　注視著黑髮少年觸電似地向練習場逃去的身影，佐伯克哉漂亮的眸子稍稍瞇了起來，「藤田。」

　　「是……？」聞聲猛然停下身形，差點栽倒的藤田喵喵喵穩住腳步。

　　「奔跑時人偶的腳離地了。」僅只是平靜地指出學徒的錯誤，佐伯並未朝藤田多看一眼，轉身走進御堂所在的房間，信手拉上紙門。

　　聽罷室外師徒的對話，御堂帶著按捺不住的淺淡笑意，為剛坐下的家主斟茶。從溫杯至奉茶的動作，御堂表現得如此遊刃有餘且一氣呵成，一舉一動如同舞蹈般流麗輕逸又同時嚴謹有度，在在流露出令人無法移開視線的細膩雅致。

　　「請用。」

　　俊秀少年端詳著自家總管的動靜，如同欣賞工筆畫一樣仔細。接過檀木桌上的茶杯－－象牙白的杯身上燒製時自然形成的棕褐色雲霧繚繞，掩藏在薄薄一層釉彩之下，顯得樸拙淡雅－－上等琥珀般溫潤明淨的茶色，猶如棲息在杯中的液體寶石，芳馥香氣旁若無人地四散。少年淺嚐一口，鮮美的茶香迅即瀰漫整個口腔，「……本玉露嗎？」

　　少年喃喃自語，完全沒有期望身邊總管給予任何回應，他的目光很快瞄到了桌上擺放的茶點。晶瑩剔透的翠青色方型果凍，透明水亮的樣子，光是看著就已經覺得渾身舒爽。「青葉露涼？」

　　雖然稍稍訝異於少年能叫出這種點心之名，御堂頷首。「是的，這是在下本家剛遣人送來的，請瀰月屋的師匠為此茶製作的點心。」

　　「嗯。」佐伯接過盛載點心的碟子，小口小口吃著。御堂無法從他平靜的表情出讀出任何事物──少年的視線明明投向綠意盎然的庭院，然而目光卻悠遠得彷彿凝視著遙遙彼岸。那雙平靜的藍色眸子常常只是鏡面一樣反映出周遭事物，漠然到近乎空洞。但御堂知道，隱藏在鏡面底下的，是個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洞。他曾經無意間見過那雙明澈藍眸染上深不見底的幽暗，只是一瞬，卻讓他的呼吸為之停頓……
　　
　　御堂收回視線，放下手中茶壺。每天在少年從別院歸來後為他沏茶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習慣，究竟從甚麼時候開始的呢？應該是從得到這組茶具開始吧……

　　「這是……」他為難地看著茶褐色木盒裏簡素古拙的茶具組──自茶道世家出身的他一眼就能看出這是價值不斐的信樂茶陶。沒有繁複的花紋，表面也不如一般茶具細滑，信樂茶陶有著相當天然樸素的質感。「請替我還給蒼炎大人，恕我不能收下，這實在太貴重了。」他毫不猶疑地將盒子還給旁邊的少女。

　　奉師命將茶具送來的少女僅僅看了一眼木盒，然後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告訴御堂：「師匠吩咐，要是總管不要的話丟掉也沒關係，反正他放著也沒用。」伴著身邊的人偶一躬身，「沒事的話我先告辭了。」

　　連送禮都不留讓人拒絕的餘地，真是霸道又任(xing)的人。御堂無奈地看著手中茶具組──既然已經收下就好好使用吧，至少可以給他泡茶，也算是用在他身上。

　　從那個時候開始，每天的茶點時間漸漸變成不可或缺的一環，順理成章得理所當然。逝者如斯的時間不曾停留，平淡和諧的就此過去了數月。佐伯克哉依舊喜怒不形於色，但他開始能夠從佐伯有度的舉止裏了解到一絲絲難以察覺的情緒，而佐伯也漸漸將更多琉璃院的要務交給他掌管。每月指導皆隨侍在側的關係，即使現在御堂進入有學徒在內的練習場也不顯突兀，甚至可以說成受徒弟歡迎。

　　有時御堂經過蒼翠蔥鬱的別院，不期然會想起那次初夏夜裏的偶遇。然而，夢一般的夜晚過後，御堂再沒有見過那個與佐伯克哉容貌相同的少年。不是沒想過向佐伯克哉求証，但……

　　「……御堂？」低沉卻又略顯青澀的聲線將御堂從沉思拉回，少年神色淡漠地偏著頭表示不解，「想甚麼？」

　　斂了神色，總管復又回到平日清俊的模樣，「不、沒甚麼。一時走神讓大人見笑了。」

　　沒關係，這樣就好。

　　檐下的風鈴還在輕婉地笑著，珠玉般的聲音擴散在院宅裏，像極了敲碎如鏡湖面的、透明的雨滴。

第三章（中）

　　是夜，御堂孝典難得地失眠了。自問睡眠質素向來良好，從來不曾像這樣在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上輾轉反側不能成眠……是因為喝了三泡玉露（註1）的關係嗎。壓下因睡不著而翻湧的焦躁，他走出了房間。

　　新月像把割開漆黑夜幕的彎刀，銳利寒冷得磣人。靠近庭院的走廊，一抹淺蔥色的身影隱沒在屋樑造成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影裏－－「克弥？為甚麼......」少年微笑著對御堂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封住了御堂還沒出口的下半句，然後輕輕拍了拍身邊的地板，讓御堂坐在他身旁。

　　「好久不見了呢，御堂總管。」克弥仍是那溫淑爾雅的模樣，柔和地笑著說：「睡不著麼？」

　　沒有回答問題，他並排坐到了克弥身旁。注意到少年輕細的聲線，御堂悄然開口，「不是怕被人發現嗎？怎麼跑到主屋來了？」

　　「因為，現在這季節有主屋才能清楚看到的景色啊！」克弥像個獻寶的小孩，得意地笑著，伸出蔥白一般的纖指指向庭院一角。

　　御堂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濃重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裏只能隱約見到一片墨色的樹叢。依稀間他看見了一點點藍寶石般的光芒，從樹叢間飛出。宛若銀河的星星在空氣中懸浮飄蕩，劃出一道道微弱的軌跡。「螢火蟲？」

　　「嗯，很美對吧？」少年愉快地說著，笑得天真爛漫。一顆飛舞著的光團輕盈地落到他的手上，「吶，御堂總管......」，少年清亮的藍眸注視著御堂，猶豫著，他再次開口，「外面的世界也有這樣的景色嗎？」

　　御堂點了點頭，「不過，更多是人造的繁華喧囂吧。」

　　「誒，是這樣啊。」少年睫羽輕翕，眼睛裏盡是掩不住的好奇與羨慕，「我也好想到外面去看看呢。」

　　「......不能跟佐伯大人請求外出嗎？」

　　沒有得到預想中的回應，少年的神色瞬間黯淡下來。變得漠然的臉上，慢慢漾開一抹混雜著哀傷與嘲弄的笑容，「哥哥和我是一樣的……御堂總管你也是，在這個家裏，我們都有自身不能打破的『規則』。」克弥深邃的目光如同兄長一樣，越過眼前的景物，投進觸不可及的遙遠彼岸，「從哥哥變成『琉璃院蒼炎』開始，『規則』就不能不遵守。『琉璃院蒼炎』……只是個一旦背上了就無法卸下的枷鎖罷了。」

　　沒有給御堂思考的時間，克弥優雅迅捷地起身。「今天就先到這裏吧，」不知何解，眼前這個儒雅少年的笑容竟然帶著令人心悸的寒意，「記得千萬別跟任何人提起我的事呢……拜託了。」

　　少年並未多作停留。然而，匆匆走向別院的背影忽然像是遺忘了甚麼一般，停了下來。「那個……我也會有機會喝到御堂總管泡的茶麼？」

　　草木濃郁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影模糊了少年的表情。明明心裏有聲音告訴自己不能跟這個少年太靠近，卻像受到蠱惑似地，他給了少年這樣的回答──

　　有機會的，你早點告訴我的話。

＋　　＋　　＋　

　

　　「規則」是指家規嗎？「一樣」是甚麼意思？──克弥那夜所說的一直在御堂腦海中糾結縈繞。之後雖然有時也會見到這個少年，但他終是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再多詢問，兩人見面不過聊聊有關外界的話題。是太孤獨寂寞了嗎？少年在聽到種種於他而言普通不過的事情上顯得異常雀躍。一直以來他的生活都是怎樣的呢？生長於嚴肅的古藝之家，兄長又如此不苟言笑……

　　「不對。」──旁邊的佐伯是第幾次重覆這句了？像機械一樣冰冷無起伏的語調，平靜而看不出喜怒的神色，卻夾帶著教人喘不過氣的迫力襲向練習場內所有人。「重來。」

　　嚴肅的氣氛抑住了全部人的呼吸，學徒們噤若寒蟬地正坐著，生怕一個輕微的舉動會成為打破沉寂的導火線。獨自站在練習場中央的清瘦少年，細削的手臂顯然已經因為持續施力太久而無法克制地發顫。儘管如此，他仍是用力地咬緊蒼白的嘴唇，獨自承受著眾人的目光，倔強地重新擺好預備姿勢。已經有好些學徒露出或可憐或同情的神色，藤田甚至已經垂下頭，不忍再看。

　　操縱琉璃院傀儡需要比操縱一般傀儡多好幾倍的體力與技巧，人偶的重量接近真人體重三分之一，而演出時間動輒超過兩小時，對於操偶者的精力要求極高。生長於茶道世家，御堂深知古藝在傳承上向來對學習者要求嚴格，但像這樣全不顧慮學徒承受能力，也未免太過火了。縱然他不忍心少年勉強下去，礙於自己總管的身份也不好說甚麼。

　　明明跟以往幾個月一樣是例行督導練習，佐伯顯而易見地對這個少年特別嚴厲。不同於平日，他不曾指出學徒犯錯的地方，也沒有指出改善的方法，連示範也沒有，只是一直重覆「不對」而已。是因為少年練習的是本家最高技藝迴風琉鈴舞的關係嗎……

　　迴風琉鈴舞，比一般劇目要求更高，演出者須單獨負責為時接近一小時的舞蹈。表演者除必須能夠輕靈自如地操縱人偶的舞步，更需仔細控制人偶的一顰一笑。緩慢的段落務求生動靈活，不可凝滯不前；相反，迅急的部份則要從容自若、雍容典雅。單從面前少年練習的片段來看，就已經可知其令人駭然的難度。

　　龍笛的聲音淒厲地劃破空氣，在場內反覆盤旋。略微乾啞撕扯的三味線奏起，標誌著舞蹈的開始。少年仍是盡力地操縱著手中傀儡，只是較之之前幾次，人偶的動作明顯變得更為生硬遲滯，一切如同已經繃緊到極限的弦線，不知道甚麼時候會斷裂。

　　砰。

　　失去操縱者支持的人偶無力地躺倒在地。層層疊疊的舞衣，從深到淺地交錯的顏色，宛然是一朵盛開到極致的花，無聲地凋零散落。少年臉色發白地看了看自己顫抖不已的雙手，脫力地坐倒地上。

　　那是，彷彿所有聲音都遭到剝離的死寂。

　　靜寂中，佐伯克哉甚麼也沒說地在眾人注視下起身離去，神色平靜到令人心生懼意。無視身邊所有事物，他在經過少年身邊時不曾給予任何關心──連一眼都沒有。

　　一瞬間，御堂忘記了反應，只是楞楞地看著佐伯墨藍色的背影離開。然後，他總算在那一抹蒼黑快要消失在視線之前，追了出去。

　　淅瀝的雨聲霸道地吞噬了所有聲音。不知收斂的雨水狠狠潑落，沿著屋簷放下一張透明的簾幕，將一切遮蔽隔絕。御堂踏出練習場時，正好看到那抹藍黑，毫不猶豫、悄然無聲地穿過了水簾，直直邁入閉鎖在滂沱大雨中的庭院。

　　大顆雨珠重重地從灰沉沉的天空墜落，瘋狂地侵蝕著萬物。朦朧的視野裏，御堂在小橋上瞥見了少年單薄的身影。少年雙手撐在欄杆上，默默地俯視池水，不知道在注視著甚麼。本來稍顯蓬鬆的淡亞麻色髮全都屈服在雨幕之下，柔順地垂下──有那麼一瞬，御堂甚至以為這個是少年的弟弟克弥。「佐伯大人……」

　　像是聽不見一樣，佐伯甚麼反應也沒有。可是御堂注意到了──

　　他在顫抖，止不住地顫抖。

　　是在獨自忍耐著甚麼……？簡直像頭孤獨的、受傷的獸。

　　抑制住伸手碰觸少年的衝動，他僅僅只是，將少年納入雨傘之下。

　　打在傘上的雨滴，不規律的沉悶聲響，像是在傳遞某個不可解的秘密。

　　「……御堂，」微帶沙啞的嗓音，平靜下來的少年終於回過頭，淡漠的神色一如既往，「你回去看看那傢伙怎樣。」

　　「明白了。」在對上佐伯視線的一瞬，他不禁屏住了呼吸──
　　
　　空洞黯淡的眼神，少年本來明淨蔚藍的眸子裏面，甚麼都沒有。

註1：同樣份量的玉露茶跟咖啡，玉露茶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是咖啡的三倍www想不睡覺的同學可以有新選擇了。

第三章（下）

　　「御堂總管！」甫一踏進練習場，藤田就滿臉憂心地跑了過來。「師匠他……怎麼了？生氣了嗎？」

　　沉著的紫瞳掃視過整個練習場，凜然的總管對藤田的詢問未置可否，只是靜靜開口：「相澤他怎樣了？」

　　「沒甚麼大礙，只是太過勞累而已，大家已經帶他回去休息了。看來受到很大挫折呢……相澤前輩。」語聲低了下去，露出同情神色的藤田自言自語，「不過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甚麼意思？」

　　「誒？」御堂清冷的聲音將藤田從回憶中拉了回來。黑髮少年面帶難色地接著說：「其實之前也曾經有過類似的事發生，當時那位前輩同樣也是在學迴風琉鈴舞呢……不過後來因為承受不住練習的強度，結果受傷再也不能演出了。那時候師匠也是甚麼都沒說地離開了練習場……」

　　總管秀眉微蹙，清俊的臉上難得地蒙上了疑惑的神色。似是誤以為御堂對自家師匠有所不滿，黑髮少年稍顯焦急地出聲辯解：「其實師匠並不是那麼無情的人啊！相信御堂總管也明白的！雖然師匠常常一副冷漠的樣子，但他總是在暗地裏照看我們不是嗎？大家都知道的……迴風琉鈴舞作為本家最高技藝，一直以來傳承都是靠學徒自己觀摩，同時也是測試學徒有沒有資格繼承本家的最終考驗，即使嚴苛一點也不算過份……我、一直都是這麼想的……」少年明淨的眼眸堅定地看著御堂，接著卻露出了一個靦腆的笑容，「抱歉，我實在太多話了……不過，師匠明明只比我們年長數年就已經可以掌握那麼高難度的技藝，真的很厲害呢！他可是我們所有人努力的目標啊。」

　　「是嗎……」看著眼前少年滿是敬仰的神色，御堂心裏是抑制不住的困惑──被奉作家主的少年在雨中顫抖的身影，依然歷歷在目──到底……？

＋　　＋　　＋

　　細雨織成的綿密絲網，無聲地將世界網羅其中。每夜喧鬧不休的蟲兒，是懾於喜怒不定的雨勢嗎？此刻竟全部噤了聲。只有雨點輕柔密集的聲音，耳語般充斥整個空間。

　　「請用。」

　　少年伸出纖長的手指輕輕拈起小巧的茶杯。寶藍和衣上金色的刺繡在淡黃的燈光下閃耀著，如同平靜湖面上粼粼的波光。「御堂總管沏茶時的樣子真的很優雅，就像茶道表演一樣。」克弥溫婉地笑著，自然流露出文雅恬靜的氣質。「真羨慕哥哥每天都能看到啊。」

　　御堂僅報以淡淡一笑，「都只是習慣而已。」收拾好身邊的茶具，他默默地在克弥身旁坐下。

　　外面的蠶絲細雨幻作一片薄霧，溫柔的雨粉輕盈地降落大地，似在撫慰著甚麼。

　　靜謐。連雨聲都隱匿起來的，靜謐。

　　「發生了甚麼事嗎？」少年純淨的嗓音，清泉般流入總管耳中。「御堂總管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樣子呢。」

　　是克弥太會觀言察色還是自己無意中顯露出太多內心的疑惑……？雖然感到訝異，御堂還是將關於迴風琉鈴舞的事告訴了克弥，「……以這樣的方式教導不會太嚴苛了嗎？」

　　「嚴苛？這也算是嚴苛嗎……」高級白瓷娃娃一般的少年以纖細的指尖做出掩嘴的動作。是工作習慣的關係嗎？擺出這種姿態的他優雅如同卷軸中的古風美人。俊雅少年輕輕啜飲了一口茶，緩緩開口：

　　「吶，御堂總管知道這裏以前是怎樣的嗎？」

＋　　＋　　＋

　　數名身著茶褐色和服的下人抬著擔架從主屋走了出來，細碎繁密的腳步，眾人沉默地通過了庭院。覆蓋在擔架上的白布在陽光下，竟刺目得令人不忍卒睹。

　　又一個傢伙消失了。

　　坐在藤花架濃蔭下的一人一偶，冷冷地旁觀著。

　　這個地方一直都是這樣。

　　有著淡亞麻色頭髮的男孩，清寒的藍眸無動於衷地看著僕人們走出院宅大門。男孩調整了一下與己身極為相似的人形的姿勢，好讓「他」更舒服地在自己肩膊上假寐，然後挨靠著「他」，輕輕閉上眼。

　　這個地方一直都是這樣。

　　他們都不過是，家主撿回來的孤兒罷了。生活上甚麼都不缺，缺的只有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而已。

　　這個地方一直都是這樣。

　　嘗試逃離的人只會遭受讓人後悔自己行為的嚴酷責罰。

　　這個地方一直都是這樣。

　　只會無止境地要求完美的師匠，從來不考慮學徒的能力，嚴格到不人道的訓練──總是有人受傷，從此消失在這個家裏，又或者，發瘋自殺。

　　這個地方一直都是這樣。

　　每個人都只顧自己，毫不在乎他人。戒律深嚴的家裏，即使歡笑哭泣也不被允許。只有死寂，滿懷歡欣地充盈的院宅。

　　這個地方一直都是這樣。

　　只有人偶活著的傀儡之家，琉璃院。

　　這個地方一直都是這樣。

　　……想離開，想改變。如果別無他法，他也會遵循遊戲規則成為最後的贏家。

　　他會獲得一切，然後改變一切──只為了自己。

　　「佐伯，師匠找你。」

　　男孩從假寐中緩緩睜開雙目。無視眼前前輩明顯嫉妒的神情，他與人形禮數周全地對他行禮，然後離開。

　　對這種無聊的傢伙，他內心只有不屑。儘管曾經痛苦、曾經哭泣，可是同樣的錯他從來不會再犯第二遍──如果自己的情緒不被需要的話，那就讓「他」代替他表現悲傷喜樂吧。

　　他很早就學懂隱藏自己的情緒。

　　這個地方，一直都是這樣。

　　憑藉天賦與努力，他成功攀上了其他學徒難以企及的高位。

　　這裏是只有強者才能生存下去的世家，琉璃院。

＋　　＋　　＋

　　

　　縈繞在鼻端的纏綿香氣，總是籠罩在昏暗中的房間，只有眼前嚴厲老人銳利的目光灼灼如炬。他不發一語地坦然承受著老人的逼視，等待師匠發話。

　　「我已經決定了，由你繼承第十二代『琉璃院蒼炎』之名。」

　　男孩無驚無喜地與身旁人形微微頷首──所有事都如預料一般發展。自從上次的迴風琉鈴舞得到承認，師匠宣佈自己成為繼承人就是意料中事……越發濃郁的香甜氣味填滿鼻腔，令人不由得窒息一般昏昏欲睡。濃烈到不對勁的香氣──是石榴的薰香嗎？發現得太晚了……惱人的睡意沈甸甸地襲來，男孩渾身虛軟無力地倒下。

　　他還是太天真了。

　　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付出了甚麼來換取想像中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只有教人幾欲嘔吐的殘酷痛感，直至他再次取回意識，依然不屈不撓地殘留。

　　那年，他十二歲。

＋　　＋　　＋

　　

　　他猛然睜開雙眸。

　　黑暗中，一絲絲甘甜魅惑的香氣仍然在房間內隱隱約約地繚繞徘徊。

　　積壓在胸中的沉悶痛感，被冰冷汗水浸濕的髮絲貼在臉頰，他不由自主地大口喘氣。

　　一把抓過軟榻旁的眼鏡戴上，少年漸漸回復到平素淡漠的神色。

　　自從成為「琉璃院蒼炎」，沒有視力問題的他開始戴上眼鏡──也就只有這個，可以區分開自己與那傢伙了……

　　睡意因為突如其來的夢消散殆盡，少年為自己斟了杯水，水面上倒影出他蒼白的臉。默默注視倒影，他想起了他沏茶的形姿──即使作為下人，仍然無損其傲然風骨；散發著不容侵犯的禁欲感，卻令人難耐地想要親近。

　　澹泊高潔且纖塵不染，簡直像是置身黑暗的他，永遠不可觸及的明月。

　　一見鍾情。

　　渴求月亮皎潔光芒的影子，就算明知觸碰光華的後果，也決不後悔。
　　
　　……御堂。

＋　　＋　　＋

　　秋風帶著些微寒意悄然造訪，時而不小心觸動蕭蕭木葉，飄搖而下，發出歎氣似的微弱之音。開過了夏季的絢爛，庭院披上了樸素淡雅的棕褐色。躲藏在暗處的鳴蛩唧唧之聲，竟染上了寂寞的顏色，叫得人心隱隱作痛。

　　颯爽的涼風拂過，吹亂了白晳少年的淡亞麻色短髮。他毫不在意地徐徐漫步在碎白石鋪砌而成的小路上，像個巡視自己領地的君王。橙紅的落日餘暉映照在少年的側臉，不知怎的，看起來有種哀傷的感覺。

　　這是他第幾次隨侍少年散步？已經記不清楚了。兩人默默地走在黃昏的庭院，恬靜安詳的氣氛，舒服得令人覺得一直這樣下去也沒關係。

　　那次事件後過去了數月，從那時克弥吐露的枝微末節，他窺見了少年沉重苦澀的過去。黑色禮裝下的清瘦身影，獨自背負著遠超一個十七歲少年應該背負的重量，讓人不禁擔憂那單薄的身軀會被壓垮。回不去的時光、被毀掉的童年……少年只是一聲不吭地默默承受，從不曾遷怒在自己的學徒身上。看來木無表情的他，是不是已經連表達的方法都遺忘在過去？不依靠別人，也不會對人訴說自己的想法……有時御堂會想，其實他是否也會有想宣洩或者示弱的時候？不過那大概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吧......或者少年的堅強，真的足以獨力承擔一切也說不定。

　　最近那雙清寒藍眸常常將視線投在他的身上，然而當他望向眸子的主人，眸子的主人卻總是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然後移開視線。究竟怎麼回事……？

　　佐伯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喵喵喵站定，少年白玉般細膩的臉龐近在咫尺，甚至能感受到他溫熱的吐息。看著少年靜靜朝自己伸出的手，剎那間，他竟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修長的手好像想要撫摸他的頭髮，卻在接觸到的前一刻猶疑著，輕輕別了開去。「……沾到樹葉了。」

　　失去依靠的黃葉，從佐伯纖細的指尖掉落，緩緩地，沉澱在寬廣的大地。他對上那雙冰晶一樣的寶藍色眼眸──又是那欲言又止的神情──然而這次少年沒有移開視線，彷彿害怕遺漏了甚麼似地，深深地凝視。

　　像是被扯進那泓幽藍一樣，他忘記了動作。

　　少年微涼的唇瓣堵住了他的唇。

　　他不免詫異地睜大雙眼，但終歸沒有推開他。

　　輕柔得如同落葉，卻戀戀不捨地糾纏的吻。

　　變得好奇怪，自己。

　　醉人的夕光將二人的身影清晰地畫在波瀾不驚的水面上，池畔的梧樹依舊無言地佇立，只是瑟瑟地抖落枯葉，溫柔地將水中的虛像掩埋。

這篇可沒有眼鏡受- -" 隱隱約約能猜到發生了甚麼事吧？克弥......
眼鏡終於行動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才吻而已！）
成長環境加上御堂就在身邊不怕吃不到，眼鏡的行為明顯收斂（頂鍋蓋逃）
至少御堂沒有拒絕......不過現在還不是穩定的狀態。
最後，請不要忘記了「規則」的存在。

第四章（上）

　　「謝謝。」微笑著接過少年手中的花，他轉身走向房間一角的花瓶，將藍紫色的花朵插好。脆弱柔嫰的藍紫色花瓣，含蓄地綻放著，和婉的樣子一如送花的來客。「怎麼會突然送花給我？」

　　名為克弥的少年臉上綻放出柔和的淺笑，「已經到桔梗的花期了呢。別院那邊開滿了這種花，想著這種花的顏色跟御堂總管很合，就摘下來了。」克弥輕輕垂下眼簾，注視著杯中琥珀色的液體，低聲沉吟：「桔梗啊……」

　　「嗯？」剛回到茶几旁邊的紫髮總管沒有聽清，疑惑地看向文靜的少年。

　　「嗯嗯……沒甚麼。」搖了搖頭，克弥露出一貫溫順的笑容，望向御堂，「一直以來總是受御堂總管你照顧，我也沒甚麼能報答的。這個，」茶几上，少年修長整潔的指尖壓著一張薄薄的紙片，「希望御堂總管笑納。」

　　御堂拿起茶几上的紙片端詳──是琉璃院傀儡戲的特等席門券，「給我這個沒關係嗎……很貴重的吧？」即使是不怎麼關心古藝的御堂，對於由家主親自表演的琉璃院傀儡戲如何一票難求也時有所聞，特等席更不用說──多少社會名流希望以此炫耀自己的身份地位卻也求之不得，少年這麼隨便地送給他真的好嗎？

　　「誒，當然沒關係。」克弥露出詫異的表情笑了，「對他人來說也許很貴重沒錯，可是對哥哥跟我來說，由我們親自表演的場合，特等席的票給誰都是由我們自行決定的。這次的表演有迴風琉鈴舞，我想御堂總管應該會有興趣，而且──」他頓了一下，「我也只有這個能拿來當謝禮了……」

　　純和的語聲幽幽地低了下去，不忍見少年落寞的神情，御堂沒再多說甚麼，「謝謝，那我收下了。」為克弥添了茶，他轉移了話題，「說起來，乘著演出的機會你也可以到外面去吧？」

　　少年點頭回應，「說得也是呢……」柔順的淡亞麻色髮絲隨著他細微的動作垂下，遮掩住那如海雙眸。

　　為甚麼呢？少年似乎並不因為難得的外出機會而高興。雖然少年欣喜地笑著，可是他看到了，蔚藍的瞳眸裏卻是化不開的……寂寞？還是憂傷？「練習還好吧？迴風琉鈴舞不管是哪個部份都很困難，不要太勉強了。」

　　「啊……」克弥無奈地笑了，「那個，比起我的話，哥哥才是最辛苦的人吧……」

　　御堂不曾問過克弥究竟在演出中擔任甚麼角色，少年也從來沒有提及。似乎只要有個人跟他聊聊天，克弥就已經心滿意足了……默默擱下乾空的杯盞，他如同過往一樣起身告辭。「吶，御堂總管。」已經跨出門外一半的克弥維持著開門的動作，叫住了御堂。

　　「是？」

　　少年沒有回過頭，聲音聽起來悶悶的，「如果我說……」柔弱的句尾始終沒有傳到總管的耳裏，淡淡地消融在空氣中。

　　「……怎麼了？」

　　時間一瞬間凝結了，似在思考著甚麼，克弥一直沒有作聲。良久，「不、還是沒甚麼……晚安。」沒有給予御堂追問的機會，那抹湖藍的身影斷然地離開了和室。

＋　　＋　　＋　

　

　　晨曦輕輕地撕破了雲霞，照進白霧靄靄的庭院。曉霧紡成的薄紗染上陽光的淡金，悄悄地覆蓋在草木之上。凝結在木葉上的純淨露水，禁不起清秋的淒寒，化成一片素白冷霜，如雪。

　　早上的琉璃院家，寂然無聲。

　　只有自廊下傳來的，紙張翻動的聲響，穿透恬謐。

　　御堂抬步朝聲音來源走去。透明的清風帶著泌人涼意輕輕吹來，乾爽的味道令人無比舒適卻也孤單。走道盡頭，淺灰色的外褂孤伶伶地躺在地上。毫不在乎清晨的寒意，這個家的主人、漂亮的人形少年，手執一卷書坐在簷下翻著，不知道究竟是在看書還是在看別的甚麼。

　　……怎麼能這麼不在意自己的身體呢？御堂在心裏歎了口氣，悄悄執起地上的外褂，為少年披上。

　　不意間少年拉住了他的手，他轉頭對上他清澈的瞳眸，「坐。」

　　依言在佐伯身邊坐下，佐伯卻只是沉默著，甚麼也不說。

　　他搞不懂他在想甚麼。

　　佐伯彷彿甚麼都不曾發生過的態度，讓他不得不認為那日纏綿悱惻的吻不過是佐伯一時情動的意外。在那之後，他與他之間像是築起了一堵摸不著看不見的牆──似乎是被故意地疏遠了。雖然感覺隱約模糊得說不清，可是少年應該是喜歡自己的……那自己呢？

　　大概也是，喜歡著的吧……他不認為自己喜歡男人，可是對象是他的話，似乎就……無所謂了。不過──

　　他不認為會有甚麼好結果。即使是情投意合的戀情也好，橫陳在面前的，是不容他們自己選擇的現實。不說(xing)別上的問題，作為菁茗家繼承人他不知道甚麼時候會離開，而琉璃院家主則有必須終生獨身的規條。他們能夠得到的，只可能是青鳥的虛像。

　　當日發生的一切，只是一場，像落葉一樣脆弱易碎的，夢。

　　將這份不被祝福的感情扼殺在萌芽之時，對誰都好。佐伯應該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會選擇保持距離，他是這麼以為的。那現在這樣曖昧不明的狀況究竟是……？

　　他不知道他在想甚麼。從最開始他就不曾讀懂過少年，現在也一樣──反射著晨光的鏡片完美地隱藏起佐伯的神色。御堂只能從有節奏地翻動的書頁，得知佐伯正在看書的事實。

　　驀地想起昨夜克弥給的門票，他斟酌著打破了沉默，「佐伯大人。」

　　修長的指尖停住了翻頁的動作，佐伯默默從書本抬眼望向御堂。
　　
　　直視少年漠然的眼睛，他掏出門票呈上。「……在下可以出席嗎？」
　　
　　──書本啪地合上了。

　　接過門票的瞬間，一向完美無缺得幾近人偶的少年，靜若止水的漠然神色難得地泛起了陣陣漣漪：本來碧潭般的眸子，染上深不可測的幽暗，透露出彷彿要吞噬一切的狂氣；緊抿著的唇線，訴說著主人內心的波動。少年握著紙片的指關節用力得泛白……對克弥擅離別院生氣了？還是單純地不希望自己出席？就在御堂猜想著佐伯下一步行動時，他那低沉平穩的聲線響起，「……去吧。」緊攥著紙片的手指突然放鬆了力氣，彷彿沒事發生過一樣，原來在那雙藍眸裏洶湧沸騰得就要噴薄而出的情感，全部消失無踪。

　　接過佐伯遞來的門票，他點了點頭。似是沒了閱讀的興致，佐伯默不作聲地放下書本仔細披上外褂，隨即站了起來。

　　「……佐伯大人？」

　　準備離去的少年居高臨下地注視著他。赫然逼近眼前的指尖讓他不由得閉上雙目，可那纖長的手指只是如風地撫過了他的眼瞼。「你的眼睛……」──他聽見了少年歎息一般輕柔的話語，意思卻顯得殘缺不全。不帶任何留戀，佐伯移開了手，斷然邁入主屋深處。

　　他茫然地目送那抹淡灰融入斑駁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影。

　　──總是平靜到近乎冷酷的少年，剛才輕撫過他眼瞼的指尖，帶著遏力壓抑的、微弱的顫抖。

第四章（中）

　　泫然欲泣的樂音從舞台左側的三味線迸發開來，零碎地散落、敲打在觀眾的心上，然後一雙纖纖素手依隨節拍掀開了輕薄的縹色簾幕。身著厚重斑斕的黑底繡金線和衣、豔雅的舞者踏著沉穩優美的步子登場。張開的漆金描牡丹檀木摺扇猶如遮蔽皎月的雲朵，教人看不真切他的容貌。樂音倏地一頓，他在台中央凝住了身影。一直低頭以扇遮面的舞者，彷彿逐格放映的電影膠卷一般，緩緩挪開了摺扇。義太夫（註1）抑揚悠遠的歌聲貫穿了寂靜，然而此刻，歌詞的內容卻無人理會－－

　　絲緞般光滑柔順的淡亞麻色髮絲、細膩白晳得找不出瑕疵的肌膚、溫柔如水的碧藍雙眸－－自摺扇後顯現的是人類難以企及的、耀眼奪目得令人窒息的貌美少年。沒有平常舞者登場時熱烈的掌聲，此際場內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忘卻一切，將視線集中在舞者身上，彷彿世界須臾之間凝縮得只剩下眼前的舞台。

　　許是早已習慣這樣的場面，少年嫣然一笑－－文雅又含蓄蘊藉的笑容，虛掩在摺扇之間，散發出的，竟是如此妖嬈的、壓倒(xing)的瀕臨極限的美！流瀉而出的樂音充盈著整個空間，與漸漸催快的鈴聲暗合，翩翩舞袖和金扇翻覆的速度越來越快，然後在接近臨界點時突地，徐緩下來。對著觀眾半跪的少年，單以右手持著兩把金扇，姿態優美地將其中一把拋起，在半空凝住一般畫出漂亮的半弧，穩穩地落入少年如蘭微展的左手中。

　　台上哪裏有人偶的影子？散發著奪目存在感的舞者，分明是那個只在夜晚現身、與家主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

　　「克弥……！」少年的名字化成抑止不住的低喃，自御堂唇邊流洩。一向鎮靜自若的紫瞳目光複雜地注視少年－－疑惑與驚詫溢滿心間，窒礙呼吸。半晌，回過神來的紫髮總管終於意識到旁邊觀眾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斂起神色，將注意力放回台上。

　　若是仔細留意的話，可以見到豔麗少年背後，那抹隱藏在熾烈的舞台燈光下的淡白。不同上半場學徒表演時以黑衣包裹全身，琉璃院家主身披白色絲質連帽斗篷，影子般隱沒在－－應該是人形－－眩目的存在感後。

　　沒有眼鏡的遮擋，佐伯克哉平素銳利淡漠的氣質柔和了不少。明明是別無二致的長相，木然的他卻顯得如同美觀的人形擺設。恍惚間只是緊緊依附在舞者身後，一抹白色的影。

　　光與影的孿生子。

　　活在燈光下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影，活在幽暗裏的光華。

　　台上的表演依舊美得奪人心魄，然而直至完場，御堂也沒能集中精神欣賞。

　　規則、分不清的人與傀儡、佐伯的過去、「克弥」……一瞬間他好像想到了甚麼，卻像風一樣從指縫間溜走。

　　－－拼圖缺了重要的一角。

　　「你好，第一次見你呢。」厚實而又充滿生氣的男子聲音突兀地從旁邊傳來，將御堂從沉思中帶回現實。「你也是……克哉的朋友？」

　　聲音的主人是個身形健碩的少年，看來跟佐伯差不多年紀。清爽的深棕色短髮，儘管仍然有點稚氣未脫，但已然可見其略顯剛硬的輪廓。「也是」？即是說眼前這個是佐伯的朋友……？迅即回復到一貫淡然有禮卻感覺疏離的神色，御堂問道：「您是……？」

　　「啊哈哈哈！」少年毫不在意御堂明顯戒備冷漠的態度－－不，也許該說是根本沒有察覺－－摸著後腦豪爽地笑了起來。「真抱歉，忘了自我介紹。我是前琉璃院家學徒，克哉以前的同學，本多憲二。現在是洞水家的門生喔！」

　　洞水家……以庭園設計與製作水琴窟（註2）聞名的世家嗎？「在下乃琉璃院家現任總管，御堂孝典。」

　　「啊！你就是接替片桐先生的那位！」本多恍然大悟地敲了下自己的額頭，「不用那麼拘謹啦，古藝世家之間的關門過節就饒了我吧......真是煩死了。」瞧他皺眉的樣子，似乎真的對這些禮數深惡痛絕。「琉璃院家一向規矩深嚴，御堂先生還習慣麼？」

　　根本沒有等待御堂回答，本多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克哉肯定是很信任御堂先生吧？不然那傢伙才不會隨意邀請人呢。」
　
　　這個人跟佐伯很熟？他從來不知道佐伯也有一般意義上的朋友，甚至熟到可以直呼其名的地步……「本多先生對本家主人知道得還真清楚。」

　　「畢竟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嘛，從同一家孤兒院到琉璃院家都一起來著……」憨厚的少年大大咧咧地笑了，「那傢伙過去可不是現在這樣子的，以前可是毒舌......不不不，直率多了，哪像現在連討厭喜歡都看不出來。說起來，你也『看得見』對不？看你剛才的反應就知道了。」

　　「『看得見』？」

　　「就是傀儡幻形啊！你不知道？那可是琉璃院家之所以受人推崇備至的原因啊。」本多禁不住露出詫異的神色，「我聽見你叫克哉才猜想你是因為看到幻形吃了一驚的……」收斂起驚訝的表情，少年不好意思地清咳兩聲，「你剛才是看見很像克哉的人在跳舞吧？那個其實是克哉的專屬人形。琉璃院傀儡的最高技藝就是令觀眾只見幻形，不見人偶本體。雖然還不能讓所有人都看見，可是克哉那麼年輕就能做到這一點真的很不簡單呢......不過他一向在這方面很有天份就是啦。」像是想起了甚麼，一直自顧自地解說的少年停了下來，猶豫著再次開口。「說起來，能夠讓人偶以人類姿態顯現，似乎是只有琉璃院繼承人才有的特殊能力？以前師匠好像這麼說過……」

　　「嘛，那個老頭說的話我都忘得七七八八了。」本多伸了個懶腰，「我得快點回去呢。為了來這裏看克哉表演我可是擱下了大堆工作未完成，再不趕起來就得讓師匠痛扁了。那麼，」他突然認真起來，「御堂先生可得盯緊一點那傢伙。他啊，死活不認輸，總是逞強，別讓他太過火了。」

　　已經站起身準備離席的本多重重地按了下御堂的肩頭，「克哉就拜託你啦！有機會再見吧，御堂先生。」

　　反射動作一般說出「再見」，御堂緩緩站起。

　　已然陷入昏暗的舞台、紛雜四散的人潮，方才一切，活像是謊言一般絢麗的夢。

　　偌大的空間裏，漸遠的繁雜與蠶食聽覺的靜謐交織。孤獨地站在台前的他咀嚼著少年的話，默默轉身離去。

（註1）義太夫：人形浄瑠璃舞台一邊的說唱者。
（註2）水琴：水琴窟是指一種日本庭園裝飾和樂器，其結構包括一個倒轉的密封壺，流水通過壺上部的一個洞口流入壺內的小水池，從而在壺內產生悅耳的擊水聲音，其音像鈴聲或日本琴。水琴窟通常設立在手水鉢旁邊，而這些手水鉢往往設立在茶室的入口處，供進行茶道儀式的客人洗手之用。

＋　　＋　　＋

　　

　　「你喜歡他www.otomedream.com#0?+ a8 Z( d8 { f2 Q，對吧www.otomedream.com#0? W* `4 Z d L0 a？」嘴角噙著淡得快要看不見的笑意，他這麼詢問著。可是看向他的眼神卻無比哀傷。

　　……廢話，明明不問也知道。你，不就是我嗎？

　　「對www.otomedream.com#0? N& L( V7 i( M+ f，因為我們是一樣的所以我知道。」他輕輕捧起了他的臉www.otomedream.com#0? d0 Q- ?# Q$ W。他沒有反抗www.otomedream.com#0?( T/ o9 F* U/ w1 ?，只是垂著手，抿著唇，彆扭地將視線移開。「就這樣一直下去好麼？在他身邊只是看著、凝望著，甚麼也不說，甚麼也不做……」

　　他不討厭自己，並且現在在自己身邊－－光是這樣就應該滿足了，應該要滿足的。自己早就失去了要求甚麼人待在自己身邊的資格……除了維持現況，還能怎樣？為甚麼要做多餘的事？

　　他笑了，像朵無垢的出水蓮。「來賭一次吧，看看他知道之後能不能接受自己－－你不也是那麼想的www.otomedream.com#0?- P% d1 z9 K* t7 k？違反『規則』的後果很清楚，不過他是值得你這樣做的人……我早就聽見了哦，你的心。」他放開了手www.otomedream.com#0? s4 U/ U, |& }4 z，「沒有阻止他的你，不是已經默許了我的舉動嗎www.otomedream.com#0?. d7 y& Q7 a& k？而且，到時你還有選擇的機會不是嗎？」

　　自己，不論是哪一個自己，都是無可救藥的笨蛋。那時就不應該放任他那樣做的－－

　　在台上瞥見那個人驚訝的模樣時，他的心咯噔了一下，彷彿有甚麼被打破了。

　　他根本沒有選擇。

　　他害怕，非常害怕。甚至害怕得無法再次望向那個人。

　　果然太高估自己了嗎？原來自己脆弱得連直面答案的勇氣也沒有。

　　他害怕被拒絕、害怕見到他驚懼的神情、害怕他討厭如此殘缺不全的自己－－只是想像他的表情，就已經足以令他的心像是被鈍刀凌遲一樣痛苦不堪。

　　是個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暗的夜。

　　只有苦悶的腳步聲，急驟地貫穿沉默的走廊。

　　已經無法忍耐，令人焦躁的困惑與恐懼。無法承受失去他的恐懼，即使會被憎恨被厭惡都無所謂，只要能把他留在身邊，讓他付出自己的肉體，乃至靈魂他也甘願。

　　驀地停下了腳步。

　　那抹他心心念念的、清俊挺拔的身影，就在他的房門前。

　　「佐伯大……嗯！」

(和諧的東西, 請移玉步到碧茶屋http://www.9ivy.com/bbs/forum.php?mod=viewthread&tid=14292&page=1&extra=#pid119232 收看)

TUVET1c= · 发表于 2011-11-3 11:33:46

第四章(下)

　　已經快到……清晨了吧。

　　淡亞麻髮色的少年將視線投向拉窗外的世界。本來濃得化不開的墨色夜幕，慢慢被滲出的微弱光線淡化成薄薄的紺紫－－如同懷中所愛的髮色。庭院裏，繁花大多已凋零落盡，唯獨那纏繞辛夷樹的紫藤花，雖已顯露疲態但依然無視季節變遷不屈不撓地綻放著。

　　紫藤落盡，就該到桔梗盛開了……

　　他輕輕摟緊了睡在懷裏的人。徐緩的呼吸，沉靜的睡顏，此刻的御堂孝典沒有了平日冷漠清高的感覺，反而像個熟睡的純真少年。赤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相觸的肌膚傳來舒適的溫度－－御堂，終於變成了他的人。

　　對於他的任(xing)妄為，御堂選擇的並非反抗謾罵，而是在不明瞭的狀況下接受他。出乎他意料的發展，伴隨而來的幸福感，甜蜜到令人難以承受地窒息的地步。

　　太美好，所以才會如此不真實到虛假。

　　不自覺地用力收緊了懷抱，懷裏的人含混地發出無意義的音節矇矇矓矓地睜開眼。是因為過於疲憊嗎？剛醒來的紫髮青年露出呆呆的神色，茫然的眼神沒有目標地接收周遭環境。

　　「醒了？」低沉溫柔的聲音，將散漫的意識喚回。隨之映入眼簾的，是佐伯細白精緻的臉龐。雖然依舊沒甚麼神色變化，但脫去眼鏡的少年，氣質變得柔和得多。可以感受到溫熱呼吸的距離，讓剛睡醒的御堂驀地清晰回想起昨晚發生的事－－

　　自己跟這個家的主人睡了。

　　驟然而來的發展，多少令一向冷靜自若的他手足無措。壓抑得過久的感情像沉睡已久的火山一樣猛地迸發，造成現在這種局面。沒想過自己會愛上比自己小七年的少年，也沒想過自己會跟男人發生關係，更加沒想過自己會是被抱的一方……想到這裏他不禁雙頰發燙。可是對於被抱，並沒有想像中抵觸，佐伯的溫柔與新鮮的快感令他不受控地沉溺其中。在關係變得明確的現在，之前曖昧不明的鬱悶一掃而空，心裏豁然開朗。包圍自己的、強而有力的懷抱，令疲乏的他極欲放任自己休息在這份安適當中。

　　沒有得到回應的少年撫摸著他的頭髮，透出絲絲憂慮的聲線響起：「痛？不舒服？」他輕輕搖了搖頭，「不會……」綢緞般的髮絲隨著這個動作拂過少年的胸膛，充滿撒嬌的意味，雖然本人毫不察覺。

　　「……我得回自己的房間去。被別人看見始終不好。」雲雨過後的聲線沾上了疲憊沙啞，但依舊誘人。輕輕掙脫佐伯的懷抱，他坐了起來。秋日清晨的空氣微涼，脫離溫暖懷抱的肌膚不由寂寞地抱怨。沒有預想中的黏膩感，肌膚相當清爽，除了下肢的不適感，証實昨晚的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不是夢......若是仔細回想，這具身體甚至還記得佐伯的形狀。應該是已經簡單處理過了吧？少年比自己想像中來得細心。然而終究沒有完全清理乾淨，活動時後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有甚麼液體想要流出的感覺讓他的臉著火似地燒起來。匆匆起身，兩人無言地整頓著自己。

　　……在自己體內刻下他的印記，染上他的顏色，讓自己變成他的－－少年的想法單純直接得像個要糖吃的小孩。昨晚，兩人都失控了吧……被如此純粹地愛著，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內心泛起甜蜜的漣漪－－少年明明不是甚麼可以捧在懷裏的可愛小動物，但他卻無法自禁地想要疼愛。如同少年對自己迷戀，也許自己同樣早在不自覺的情況下，愛上了佐伯克哉這個人。

　　靜靜躺在地上的被褥畫滿情事痕跡，刺激御堂的神經，昨夜自己羞恥的姿態依稀間歷歷在目。剛想彎腰收拾，卻被人從後攔腰抱住。柔軟的唇瓣在頸背落下一吻，整裝完畢的少年制止了他的動作，低沉動聽的嗓音在耳畔響起：「我會收拾，去洗澡。昨晚沒替你徹底清理，殘餘留在裏面對身體不好。」

　　過於直白的說法，令御堂的耳朵刷地紅起來，「啊……」少年接著說下去，「回房間休息，晚點才起來工作也沒關係，我能打點。」

　　「不，沒問題。那是我的工作。」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衝口而出－－雖然疲倦但還不到會影響工作的地步，更何況他又不是甚麼柔弱嬌病的女生。聽見他的回應，佐伯無奈地揉亂了自己的頭髮，原本就已經隨(xing)亂翹的髮絲更蓬鬆了－－好像小獅子－－御堂不禁這麼想。
　　
　　「……那不要太勉強，回去吧。」佐伯放開攬在御堂腰間的手。迅速俯身收拾的少年，不苟言笑的臉龐難得地現出一抹薄紅。

　　緩緩拉上紙門退出房間，視線卻一直不自覺地追逐門內少年忙碌收拾的身影。幻形、克弥和佐伯的關係、「規則」這些究竟有著怎樣的關係？也許應該向少年詢問，但不是現在……

　　薄薄的紙門將解不開的疑問連同少年的身影完全隔絕，紫髮青年邁出略顯虛浮的步伐，轉身離開。

＋　　＋　　＋　　

　　颯爽之秋，連陽光都變得又薄又鋒利，風一般乾燥地穿透枝葉的間隙。琉璃院家閉鎖的庭院，輝煌的日光與淡漠的死影交織，互相吞噬同時拚死糾纏。那抹默默置身於光影牢籠的褐色身影，挺拔柔韌的姿態，是被禁錮的最美的囚人－－

　　「嗯？！」突然被人從後抱住，御堂不由驚得叫了出聲，落入草叢的園藝剪同時發出不算小的呼痛聲。儘管因為辨認出身後少年的氣息而安心，他還是努力地嘗試掙出少年過於用力的抱擁，「放、放開！被人看見了怎麼辦？」

　　少年－－佐伯，完全不為所動，反倒更變本加厲地將他擁緊，樹熊一樣掛在他的身上。用鼻子蹭了蹭御堂的頸窩，他直接把臉埋在他身上呼吸那帶著清鮮茶香的氣息。

　　徒勞無功地掙扎了幾下，發覺如何勸說大概也不管用的總管無奈地任由佐伯掛在自己身上。他終是無法強硬地拒絕佐伯這種像是撒嬌的孩子氣舉動－－實在太可愛了。與之前那個嚴肅且氣勢沉穩的家主形象相去太遠，只在他面前出現的這個像是沒長大的小鬼一樣的佐伯克哉，讓他不能自制地寵溺之餘，內心被一圈圈甜蜜的漣漪填滿。

　　「……御堂。」

　　「怎麼？」少年從他身上抬起頭，呢喃著他名字的溫熱氣息拂過耳際，沉穩的聲線裏帶著些不確定的猶疑，「今天開始搬來我旁邊的房間，好嗎？」

　　「哈……？怎麼突然……」他愕然地探詢，想要轉身對上佐伯的視線，卻因為被從後緊抱而動彈不得。昨天晚上才正式確立的關係，一天不到就讓他搬到旁邊的房間，是不是發展得有點過快……？

　　「方便我抱你。」平靜得像談論天氣一樣理所當然的語氣，鮮紅的舌尖同時濕漉漉地在御堂的脖子上拖出一道水痕。無視懷中人的掙扎顫抖，佐伯用快要留下印記的力度吸吮那白晳的脖子。「……呃！佐伯！」暗示著制止地壓低了聲音呼喚少年的名字，正待再次開口卻被少年接下來的言語硬生生地堵在喉中－－

　　「一直留在我身邊，不要離開我……御堂。」

　　……戰戰兢兢的語氣、撒嬌般的舉動－－簡直像頭害怕被遺棄的幼獸。佐伯，究竟你在害怕些甚麼、憂慮些甚麼？環抱自己的手臂傳來微弱的顫抖。為何即使緊擁入懷仍然無法安心？緩慢卻穩定地，御堂默不作聲地抬手覆上少年的手－－

　　他無法作出一直留在佐伯身邊的承諾。也許不知道哪一天，不可抗拒的現實－－可能是來自世家之間的壓力，也可能是本家傳承的重擔，又或者，死亡－－會逼迫兩人分開。但至少現在，他真心想跟他在一起，直到不得不分離的時刻到來。

　　「克哉那傢伙在庭院裏對吧？我自己進去找他好了。」

　　「本、本多先生！您這樣我會很為難的！請您回房間裏稍等！我會去通知師匠的、所以……」

　　「不用在意！我又不是第一次來了……」

　　庭院另一端傳來令人在意的爭吵聲，聽上去是藤田正在阻止本多闖進庭院。「……嘖，」佐伯鬆開了圈在御堂腰間的手，「本多那傢伙又來了。」彷彿之前那個脆弱而孩子氣的少年不曾存在一般，佐伯瞬間回復到一貫默然沉穩的模樣。少年只是淺淡地擱下一句，「隨侍。」

　　「……是。」仍未適應少年轉變過快的情緒，他楞了楞才斂過神色跟上。

　　「師匠！」「克哉！」

　　快要扭成一團的兩人見到佐伯的身影，總算分了開來。藤田馬上鬆了口氣地露出獲救的神情，至於本多，則是滿臉陽光，完全不知道自己給人添麻煩的神色。

　　「別在這裏大呼小叫。」佐伯不耐地皺眉，比平常低沉的聲線隱隱透著怒氣。「藤田，拾起你的人形回練習場去。」黑髮少年慌張地應了聲，如獲大赦般匆匆離開眾人視線。「你，本多，這裏的規矩你不是不清楚，有甚麼待到房間再說。」

＋　　＋　　＋　

　

　　「……我就說，我只是來看望你啦。」健碩的棕髮少年大咧咧地摸著後腦，歡快地開口，「以前你表演過後我不也會來麼？也快半年沒來探望你了。拿去，這是今次慶祝你演出成功的伴手禮。」

　　單手接過本多遞過來的燒酎，佐伯連謝謝也懶得說，滿臉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霾地接著說：「你過來的時候就不能老老實實地待在房間裏等我嗎？每次都弄得雞飛狗跳，難道在這裏生活的那些年都是白過的？」

　　「噯噯，克哉，」本多依舊嘻皮笑臉，「你越來越像以前那個老頭子了。總是規矩啊、安靜甚麼的……」

　　佐伯煩躁地揉了揉眉心，「隨你怎麼說，」凌厲的視線直直投向本多，「這裏是琉璃院，不是洞水家，不喜歡這裏的規矩你可以不來。要是你下次還在這家裏吵吵鬧鬧，就等著被掃地出門吧。別以為你曾經跟我是同門我就會對你放水，」接下來的話幾乎是一字一頓地抖出來的，「我已經不是學徒，你也不是這裏的門生了。」

　　「……好吧。」本多作了個舉手投降的姿勢，一臉委屈地嘟嚷，「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完全拿這家的規矩沒輒……」

　　雖然佐伯可能沒有自覺，不過這可是自御堂來到後見到的，他說話最多的一次。一向沒甚麼情緒波動的少年，原來也會顯露像是不耐煩、生氣這種表情，說他不感到驚訝是騙人的。輕輕在兩人面前的紅木茶几上放下一碗茶，正準備到房間一角待著的御堂卻被叫住了。

　　「御堂，」佐伯轉過頭對御堂說著，邊拍了拍自己右邊身後的位置，「坐過來，對這傢伙沒必要那麼拘謹。」一邊語畢，他再次態度惡劣地繼續與本多的對話。「所以？你這次來該不會就只是想被我教訓？要是沒有其他重要事的話，恕不奉陪。」

　　「哇！克哉你真不近人情！我們可是朋友耶！」本多不自覺地扯開嗓門大嚷。

　　「安靜點。」少年掩住了耳朵，「再吵我叫人來把你扔出去。所以你這次來究竟是幹嘛的？」

　　「好吧好吧我不吵了，」一改之前嘻鬧的態度，本多正色道：「克哉你知道玉鋼家嗎？」

　　「知道。以鍛造刀劍聞名的一家，沒記錯的話，叫五十嵐的那家都與黑道有關吧。」

　　「沒錯，」本多抿了口茶，「那家的單傳孫子五十嵐太一，最近跟自己家的老爺子鬧翻了，說是要追尋自己的夢想，一氣之下投到了越殿家去學和琴。」

　　越殿家？御堂也是到琉璃院後才知道這家的存在。以繼承傳統雅樂為榮的一家，同時也是琉璃院傀儡演出指定的伴奏樂師培訓所。偶爾御堂也會在學徒練習場遇見他們，興許是基於對自己本家的驕傲，相當不好親近。

　　「……那跟我有甚麼關係？」佐伯依然面色不善，「玉鋼家跟我基本上可說是毫無關係。」

　　難得露出認真表情的本多搖了搖頭，注視佐伯的眼睛，緩緩開口：「跟你確實沒有直接關係，有關係的是－－」厚重的嗓音突然停頓，「另一個『你』。」

　　「五十嵐太一，愛上了幻形。」氣氛一瞬間壓抑起來，「之所以跑去學和琴，為的也是找機會接近另一個『你』吧。」

　　佐伯陷入了沉默。

　　那張俊秀的臉，平靜而無表情得令人心驚。

　　「……又一個燈蛾撲火的白痴。」半晌，這樣一句刻薄的評價自人形少年的唇邊流洩，然而語氣卻聽不出任何不滿的情緒。「是玉鋼家家主找上你，叫你讓我有機會將那個笨蛋弄回去吧？」

　　「嘛、大概就是這樣。那個老頭讓我問問你可不可以制止太一出席你的演出……我實在不想再跟那黑道世家沾上關係了，拜託你看在一場朋友的份上，幫個忙吧。」

　　甚至連考慮的時間也沒有，佐伯只是雲淡風輕地丟下一句：「我拒絕。」然後趕在本多扯開嗓門大叫之前，他接著說了下去，「我不可能制止五十嵐太一循任何正常途徑去看表演，每次演出那麼多人我也不可能認得出哪個是他。你就告訴那個老頭，我永遠不會給他的孫子特等席門票吧－－」投向本多的視線靜若止水，「不過我根本不知道誰是五十嵐太一。」

　　即使明知幻形根本談不上是人類但仍然深愛嗎……？這樣的戀情無疑是自掘墳墓－－愛上永遠不可能給予任何回應的「人」，追逐那本不存於世的幻影。不過自己何嘗也不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御堂心裏苦笑。也該找個時間詢問關於克弥的事了，曾經那麼活生生跟自己談天說地的少年，要說那不是人類實在難以置信。

　　「唉……」本多重重地歎了口氣，「我也覺得五十嵐那邊太強人所難了。要是真的不想孫子做蠢事，直接把他關起來更便捷吧？還用得著到處麻煩別人麼？」因長期勞動工作長滿厚繭的大手拿起茶碗，一口氣喝乾。「御堂先生，能麻煩你添茶嗎？」

　　「好的。」一直保持端正坐姿的紫髮總管聞言馬上替本多添了茶。

　　不爽地嘁了聲，佐伯開口：「御堂，下回給這沒神經的傢伙添水就好。按他這個喝法，多珍貴的茶都只是浪費而已。」

　　「喂你別這麼毒舌好不！枉我還特地過來看望你，連一碗茶你也給我斤斤計較！」

　　「我有說錯嗎？像你這種粗枝大葉的生物跟園藝造景這種體力活最搭了。」

　　「你只不過想趁機說我不用腦吧？！」

　　「我可沒那麼說，有人要對號入座那也沒辦法。」

　　「你這傢伙……！」

　　這種沒營養的吵鬧是怎麼回事……？御堂呆然地看著身邊那個應該是「沉默寡言」的佐伯克哉出神－－雖然這樣的行為比較符合一個十七歲少年－－但還是太突然了。這個是他一直認識的那個背負著沉重過去、不苟言笑但會對自己撒嬌且帶點怯懦的少年嗎？

　　「御堂先生！你來評評理啊！你不覺得這傢伙損人太過份了嗎？！」

　　「……啊？」兀自沉浸在不著邊際的思考裏，御堂一瞬間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在公，佐伯是自己的顧主，不可能當面指出僱主的不是；在私，他是自己的戀人－－應該算是吧？雖然兩人都沒說清楚－－更加不可能在他人面前數落對方。雖然他也覺得佐伯這樣說話是有點過份，不過搞不好只是這兩個人之間一向的相處模式……？

　　見御堂遲遲沒有回應，佐伯皺了皺眉。「喂，你別把御堂拖下水。他是我這邊的人，沒可能贊同你的，笨蛋。」

　　「別把御堂先生說得像你的東西似的。」本多不滿地咋舌，完全沒留意到御堂臉上那一抹不自然的緋紅。「我說，松風家跟未生家那些花道(miss)會迷上你絕對是瞎了狗眼！要是他們知道你的真面目怎麼可能迷上你！」

　　「你是在嫉妒吧本多？若果你喜歡的話儘管去追求－－要是人家願意接受你的話。」

　　－－呃，確實，佐伯是個美人。

　　御堂仍然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他時心裏的悸動。少年的外貌從各方面來說都相當纖幼細膩，活像脆弱的白瓷娃娃，但卻不會令人覺得弱不禁風或者嬌柔扭捏。那是相當特異的美－－介乎有機體與無機體之間，從生存至死亡之間的縫隙而來的氣質。

　　「……要是人家願意的話我不介意啊。」本多頹喪地深深歎了口氣，「既不是家主長相也不及你出眾，哪會有人看上我？」－－原來這個大块頭比想像中來得有自知之明－－御堂對他有了新的認識。「說起來，克哉你真的不試試談場戀愛嗎？外面等著想跟你一起的女生可是幾個琉璃院都裝不完啊。找個人來讓這個總是一片死寂的家添點人氣也好吧？」

　　「不可能。」佐伯突然臉色一沉，聲音也低了下去。

　　本多像是完全察覺不到好友的情緒變化地持續著戀愛的話題－－不，也許是故意無視的，御堂這麼想。「為甚麼？」

　　「『終生保持獨身』，是琉璃院傳統也是家主必須遵守的規則。」佐伯的目光越發深邃，「這就是以前師匠會從孤兒院挑選學徒的原因。」

　　「那也沒關係吧？只是談戀愛又不是結婚，應該不算違反規則？你要是想跟誰一起的話，在有能的學徒中選一個繼承你的位置，擺脫掉家主這個包袱不就好了？」一直輕鬆嬉鬧的本多，語氣竟不知不覺間漸漸夾帶痛心與詰難。「你現在是怎麼了？一直以來，最想離開這個家的難道不是你嗎？」

　　佐伯甚麼也沒有說。只是沉默地，注視著杯中的茶水。

　　平靜得過份的神色－－也許根本談不上平靜與否－－他的眼神空洞得像是……像是無生命的死物。

　　這樣的神情，御堂認得。當日少年教授迴風琉鈴舞時他曾經見過。

　　總覺得這樣下去會很不妙。

　　「蒼炎大人，也差不多是時候到練習場去了。」御堂低聲說著，悄悄覆上少年的置於大腿上的手。那骨節分明的手，沒有絲毫溫度。「本多先生就請先回去吧，我送你出去。」總管凜凜的語氣充滿不容拒絕的魄力。雖然像這樣隨便編個理由下逐客令多少僭越了他總管的權限，可是已經看不下去了。儘管不知道佐伯隱瞞了甚麼，可是他隱約覺得自己這樣做是正確的。

　　本多沒有多說甚麼。默不作聲地皺起眉睨了自己的好友數秒鐘，他乾脆地起身。只是在步出房門的一瞬，御堂從本多口中聽見了不應該屬於十七歲少年的、彷彿歷盡滄桑般深沉的歎息。

　　「……送我到這裏就可以了，御堂總管回去看看那傢伙吧。」才只步出了房間外走道的第一個轉角，本多就沉穩地開口：「別在意。」本多一副對御堂做法了然於胸的樣子，「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無論我用甚麼方法詢問，克哉都只擺出那副死氣沉沉的面孔。明明以前說過要一起出去過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自在的生活、明明最渴望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的那個是他……」彷彿融進了周圍環境般，那雙棕色的眼睛盈滿濃濃的懷緬跟無奈，「……簡直跟受到詛咒一樣嘛。」

　　沒有回應本多的自言自語，總管只是微微躬身。「那在下就不送了。下次再會吧，本多先生。」

　　從佐伯對迴風琉鈴舞與繼承琉璃院一事的態度，他大概能想到繼承琉璃院的過程一定發生了出乎佐伯預料的事，並且應該相當難過－－也許與幻形有關。即使想知道，但是問了應該也不會得到解答。就像之前克弥一樣，提及「規則」時總是顧左右而言他；佐伯在觸及這些話題時也總是情緒不穩。御堂猜想佐伯一部分是「不想說」，有更大部份可能是「不能說」；如果只因為自己是戀人就勉強逼問也太不近人情了。

　　晌午與黃昏的交界，燁然眩目的日光隱隱滲透出盛極而衰的頹唐徵兆，看似柔和溫暖；卻不溫煦萬物。輕緩地敞開隔扇，斜照為默默坐在面向庭院的走廊的少年拖出長長的黑影，直到門前總管足下。被光線蠹蝕的身影越發朦朧，彷彿曖昧地與周遭消失融合。

　　……如果不牢牢抓住的話，總覺得會消失到伸手不可及的遠方。

　　他毫不猶豫同時小心翼翼地從後擁住像是隨時會消失的少年。少年淡灰色的衣袖，不意間染上了一抹深沉的顏色，「留在這裏。我會一直在你身邊，所以……」

　　所以留在這裏，不要離開－－假如言語無法好好傳遞的話，就依靠實在的觸感與體溫讓你明白：你已經不再孤身一人。

　　沒有得到回應，懷裏的少年僅僅傳來微弱的顫抖。

　　牢牢抱住佐伯的手，用上了更大的力氣。

　　……溫暖的懷抱，漸漸重合的心跳聲。

　　也許不安動搖的，並不只有佐伯一個。如同遊走在鋼絲上的甜蜜戀情，懷揣著摔得粉身碎骨的不安，蝶翅般美麗又脆弱。

　　看不清佐伯的表情，懷裏的身軀卻已然   ***下载/download/otomedream/ダウンロード***   下來。想悄悄抽回手，不意間卻被緊緊抓住。「……想知道嗎？」少年依然只是直視前方。略顯枯澀的聲音，但卻溫柔堅定，似乎下了某種決心，「關於……幻形的事。」

　　滿室凝寂無聲。

　　庭院某處拍動翅膀的聲音，割開靜止的空闃。傲然佇立欄柵之上的寒鴉，歪著頭轉動閃耀著漆黑光澤的眸子，一言不發地注視兩人。

TUVET1c= · 发表于 2011-11-13 00:59:24

停在了好吊胃口的地方！！！！！！！求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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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畜眼镜〗] [佐伯X御堂] 《幻形》(03/11更新第四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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